大参考总第2230期(2004.04.10)专门散播各种受中共查禁的新闻和评论 面向高层内部传阅:推动政治改革 突破新闻封锁 新技术促进言论自由 VIP Reference(Dacankao) Defends Human Rights in PRC Since 1997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 宁夏农村姑娘马燕的故事在法国 2. 何德普的妻子致联合国人权主席先生的信 3. 世界日报社论:北京不要错失给赵紫阳平反的时机 4. 美国之音:台泛蓝军抗议与警察发生冲突 5. 410集会演变成警民冲突 6. 曹长青:展示民意是抵御导弹的最强武器 7. 刘晓波:懦夫萨德尔--不敢对暴政说「不」而只敢欺凌自由 8. 章诒和:人生不朽是文章——怀想张庚兼论张庚之底色 ~~~~~~~~~~~~~~~~~~~~~~~~~~~~~~~~               言─┼─论               |则┼兼|               ┼┼●┼┼               |明┼听|               由─┼─自   410集会演变成警民冲突!台湾的国亲联盟星期六在台北市举行"公投 拼真相"抗议集会。泛蓝高层连战、宋楚瑜、王金平及马英九到场,呼吁民 众展开公投连署设立枪击真相调查委员会。集会后,一些抗议民众没有散 去,依然在总统府前与警察对峙,并且与前来执行驱离任务的警察发生冲 突。   陈水扁星期六在民进党临全会表示,民进党要进行党务革新,为长期 执政做准备。陈水扁在谈到320公投时说,这次有七百四十五万人参与公投 ,其中强化国防同意票更超过他的当选票,因此公投实质上已经过关。陈 水扁强调,台湾的民主正常化分三个阶段。第一是320用选票让民进党继续 执政;第二是年底国会选举泛绿过半;第三是2006年透过公投完成新宪。   美联社的报道指出,北京认为陈水扁的公投制宪是迈向台湾独立,会 导致战争。   美国副总统切尼星期六下午抵达日本东京,展开他的东亚三国之行。 由于三名日本平民遭伊拉克恐怖组织绑架,日本国内质疑自卫队是否应继 续留在伊拉克的民意空前高涨,使切尼首次访日行程遇上了异常敏感时期 。   一名关注车臣践踏人权问题的俄罗斯妇女获得了马丁.恩纳尔斯人权奖 。这个奖项以“大赦国际”组织的首任秘书长命名。每年的颁奖活动和联 合国人权委员会的年会恰好同时在日内瓦举行。她获奖是因为收集受害人 的证词,调查有关人员的被杀和失踪。她解释了车臣的失踪案是怎样发生 的。尤苏波娃说:“许多车开到一户住家的门前,戴着面具的人进去以后 就抓一个人,这个人通常是男子,抓了人就离开。”她说,多数人就此永 远消失。如果有人被找到,他们身上常常有受过折磨的痕迹。   一度震惊华人社区的中国留美学生杨建清夫妇遇害案,日前在中国广 东省江门市宣判,凶手周文石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被害人家属对这 个判决表示不服,提出上诉。被害人生前在美国居住的社区,一些人也对 这个判决议论纷纷。2001年11月在美国亚利桑那大学附近一所公寓发生的 双人命案,案发之后,一度有传闻称死者陈玉云在她打工的中餐馆跟厨师 周文石有过情感及财务纠纷,某些媒体还对这一传闻加以渲染。周文石逃 回中国后不久在亲戚家被警方抓获。经过两年多的调查审理,终于有了审 判结果,当时在中餐馆作大师傅的凶手被判定故意杀人罪,但是死刑缓期 两年执行的量刑却出乎人们的意料。杨建清的哥哥杨建明在福建家中接受 记者电话采访时表示,他们家属和乡亲都认为广东省江门法院的量刑过轻 。他将向有关法院的上级主管部门提出不服判决的申诉。杨建清和妻子陈 玉云生前所在教会的萧宏鹏牧师告诉记者,案发当地的警方调查报告确认 ,陈玉云和杨建清先后遭乱刀刺死,两人身上总共有五十多处刀伤。他认 为,从杨建清案目前的审判情况来看,正义没有得到伸张,不能告慰受害 人在天之灵,也不足以平民愤。他说:“中国(广东)当地派了六位公安人 员来到图森,我们透过当地媒体和美国警方,还有中国学生会要跟他们取 得联系,想在受害者的亲人和朋友这方面提出一些作证,但是官方公安人 员始终不跟我们联系,反倒是询问了凶手的亲人和家属。这使得我们觉得 已经有一个不公正的地方。”   远华案首要嫌疑人赖昌星的难民上诉案获得继续上诉的资格。赖昌星 表示对上诉的前景充满信心。   看远志明先生的电视片《十字架》,其中最后一集介绍《迦南诗歌》 的作者小敏女士,一个没有受过什么高深教育的河南农村姑娘,仅凭着对 基督的信仰,居然创作出那么多优美的歌词歌曲。我看北大中文系可以停 办,音乐学院的作曲系也可以解散了。和小敏比,全是酒囊饭袋。(智叟) http://lingliang.org/jdjwy/zmsg/jnsg.htm ~~~~~~~~~~~~~~~~~~~~~~~~~~~~~~~~ 宁夏农村姑娘马燕的故事在法国   今年3月应邀前往法国参加“中法文化交流年”书展宣传活动的马燕, 原本是中国宁夏贫穷农村里一个没钱上学的小姑娘。不过马燕的日记在法 国出版后,却使十六岁的她成了畅销作家,也让她得以继续读书。   *被迫辍学只因是女孩*   马燕是住在中国宁夏南部一个名叫张家树贫穷村庄里的小女孩。马燕 有两个弟弟,家里共有五口人,全靠马燕爸爸种地来养活。但是,1998年 以来的连年干旱使得农田收成大减,马燕的爸妈也供养不起三个小孩同时 上学了。因此,马燕被迫辍学,让两个弟弟继续上学。马燕在当时很难过 的问她妈妈说,“为什么男孩可以上学,女孩就不可以上学?”妈妈对马 燕说,“你还小,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日记给马燕带来机会*   但是马燕还是不明白。由于她从四年级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她把 自己写的三本日记交给妈妈看,希望妈妈了解校园里的生活之后,能让她 重新回到学校里。马燕在日记里写说,“如果她不能重回学校,她将一辈 子哭泣”。   马燕的妈妈因为不识字没法看马燕给她的日记,不过她却为马燕打开 了另一扇窗。就在马燕把日记交给她的几天之后,张家树村来了一批从北 京来的外国记者,其中包括法国《解放报》的驻京记者韩石(Pierre Haski) 。马燕的妈妈把马燕的日记交给了韩石和他的助理何岩萍,希望他们透过 日记能更了解村庄的真实生活情况。一个月后,也就是2001年6月,韩石和 何岩萍二度来到张家树村,这次他们特别来见马燕,并给了马燕一千块人 民币,让她继续念书。马燕因此成了张家树村第一个念中学的女孩子。   *马燕日记引起国际反响*   2002年1月,有关马燕“我要上学”的报道以两个版面的篇幅,被刊登 在法国《解放报》上。法国一家出版社也对马燕的日记表示兴趣,想要将 它出版成书。不久之后,《马燕日记》在法国出版,顿时成为法国的畅销 书,之后还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许多欧洲国家以及日本等地出版。马燕的 故事引起了国际的关注,也有许多善心人士纷纷捐款,并成立了一个[宁夏 的孩子]基金会,援助张家树村其他上百个像马燕一样的失学孩童,让他们 可以继续完成学业。   *中国缺乏重视农村教育*   不过,在中国像马燕这样的小女孩不计其数,马燕只是其中比较幸运 的一个。长期以来关心中国农村孩童教育问题的夏威夷大学政治系副教授 周晓说,中国政府长期以来不重视农村小孩的教育,使得农村和城市教育 水平的差距越来越大。周晓说:“农村的教育一直国家是不重视的。整个 中国教育的百分比在农村还不到百分之十,但是中国农村的人口现在为止 还是占百分之七十吧。所以这是一个政府政策不利于广大农村人民的政策 倾斜。”   周晓教授特别指出中国高考制度对农村孩子的不公平。她说,在满分 八百分的高考中,如果你是北京人,只要五百分就可以进好的大学,但是 如果你来自农村,考五百分连大学的门都进不了。周教授说,她不敢要求 中国做到像其他许多国家那样保障农村子弟或少数民族、给予加分的制度 ,但她认为中国至少应该做到人人平等。周晓说说“在分数面前人人平等 ,这是我提的一个口号。把这个事情做到了,这是第一步,然后再提后面 帮助他们。你现在这个都没有做到怎么提后面的呢。农村人反而要比城市 的人高分才能进学校,起码应该要人人平等嘛。”   *为农村贫穷孩子做些实事*   周晓教授在2002年成立了一个[美国教育发展基金会],希望唤起对中 国农村孩童教育问题的重视。由于中国大学入学考试要考英语口语,这对 很少接触到外国人的农村小孩来说是一项劣势。因此周教授的基金会就带 了三十多位美国老师前往湖南省吉首和保靖的少数民族地区成立了师资培 训中心,以培训更多的英文教师 ,并为当地的学生开办了英语加强班。她 说,这些地方本来是湖南英语最差的,现在逐渐有进步,去年还出了一个 北大的学生。周教授说,他们今年夏天还要到云南省去办夏令营。她说, 她只能从自己作起,为这些贫穷的孩子们作些事。周晓说:“我没办法改 变中国政府的政策,我们只能希望更多人也像我们一样作多一点事情。我 们这么多从中国来的学者、工作的人也有几十万人,如果每一个人包一个 县、或是包一个地区,就能够把这个事情搞得好。”   *观念正在改变*   夏威夷大学的周晓教授说,中国现在普遍还缺乏那种“施比受有福” 的观念,不过中国国内已经有越来越多有钱的人愿意资助像马燕这样的贫 苦农村小孩。虽然马燕幸运的透过法国记者韩石的报道而受到国际上的关 注,不过马燕也说,她立志要考上好大学,将来成为一名记者。她希望未 来能够走遍中国,关注许许多多像她一样贫苦农村小孩的故事。 (VOA)   (注:美国教育发展基金会网址:www.yifei.org) ~~~~~~~~~~~~~~~~~~~~~~~~~~~~~~~~ 何德普的妻子致联合国人权主席先生的信 联合国人权主席先生:   你好!   我是中国北京民主党负责人何德普的妻子,我的朋友告诉我:世界人 权大会正在日内瓦召开(中国政府是不会告诉老百姓的)。   中国政府一直在国际上宣传;中国一贯讲民主、尊重人权、保障公民的 合法权益。但是,在我身边发生的一些事实就不是这样的。   我的丈夫1998年因和徐文立先生组建中国民主党京津党部(主要负责 人都被判处徒刑),曾因给美国总统布什先生写信,曾经在互联网上发表 过四篇文章,在2003年11月被中国政府定为--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被判 处八年徒刑。不仅如此,在他被关押一年多后,我终于见到已经认不出的 丈夫,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模样。他告诉我:在一年多的关押中,警察 两次毒打他,造成他的左耳耳聋,由于受到折磨,身体非常消瘦。   在我最痛苦、最焦急的时候,不但没有受到安慰,而是被警察多次警 告:何德普的事不准对外说,说了会给国家的形象在世界上造成严重影响 ,这么严重的后果你承当的了吗?   为了不让我去反映丈夫被打的事,我被列为是不安定因素,在召开全 国人大会期间,我被北京市公安局的十多名警察跟踪20多天,我家门口被 安装上岗亭。   警官们多次警告我不准再说何德普挨打的事,可是,中国政府却不顾 事实,不做调查,就对外宣布:何德普没有被警察打,他的左耳以前就聋...... 。   主席先生,我和丈夫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从没有发现他的耳朵有问题 ,他的朋友也证实何德普不聋,甚至曾经接触过的警察听说这件事也笑着 说:没发现。   我曾经问过北京市监狱管理局的负责人和调查此案的直接负责人,他 们都明确的告诉我:司法部没有来人问过此事。   然而,司法部发言人从没有见过何德普,也没有问过调查此案的负责 人,就对外说我的丈夫是聋子,他们的事实根据是什么?   主席先生,我知道在中国发生这样的冤案有很多。在我上访的过程中 ,遇见很多母亲、妻子,她们向人们诉说着亲人遭受的不幸。   有一位老妈妈,他那当警察的儿子在执行公务中,被有势力的官员无 辜打死,多次上访,至今没有音讯。那个老人站在寒风中,流着泪向人们 一遍一遍讲述着她的不幸,但是,那些政府的官员没有一个站出来安慰她 、为她伸冤,而是被警察装上警车,威胁、警告。   我们这些和平上访的母亲、妻子,为了给自己的亲人争取一点点做人 的基本权利,不但得不到政府的同情和帮助,发而多次的被警察驱赶、被 恐吓。警察们明确的警告:法律有规定,政府门前不能滞留,不然就被拘 留、送去劳教。   在中国,没有集会自由、没有结社自由,也没有言论自由,甚至在互 联网上发表文章也要获罪。   主席先生,我请您派人权官员到中国了解我们的人权,敦促中国政府 改善人权状况,呼吁中国政府释放政治犯,还他们自由,让更多的母亲、 妻子和他们的儿子、丈夫团聚,过上安定、幸福的生活,让我们真正享有 做人的权利。 谢谢主席先生 贾建英 2004.4.10 电话:010-68355230 ~~~~~~~~~~~~~~~~~~~~~~~~~~~~~~~~ 世界日报社论:北京不要错失给赵紫阳平反的时机   中共前总书记赵紫阳因肺炎导致病危的消息在海外流传,引发了国际 社会极大的关注。因为中共历史上有周恩来逝世和胡耀邦逝世引发大规模 示威抗争,最终导致政局变动的前例,人们普遍猜测,因反对六四对学生 开枪而遭到罢免并失去人身自由的赵紫阳,一旦去世,会否成为中国内部 要求民主和反对贪污及贫富差距的社会风潮的导火线?对此,北京当局又 会有怎样的对应?其实,赵紫阳病危的消息传出,却带来了观察北京目前 政治决策的崭新角度,令人有原来如此的感觉。   台湾大选结果出来后,北京虽然只在中选会公布陈吕当选后由国台办 发了一份措辞强硬的声明,随后就保持了沈默,但却在其他几个方面展开 了连串的动作,来实际因应台湾大选带来的冲击。其中的大动作就是正面 迎战美国在联合国人权委员会提案谴责北京人权不彰,以及主动对香港基 本法附件提起人大释法,把香港政改的最终决定权牢牢掌握在中央手中。 此外,在美国副总统钱尼访华时,必然也会向美国施压,要求美国制约陈 水扁在连任期间的制宪建国「挑衅」。   仅以对香港基本法的选举办法进行释法一事来看,北京已经不顾香港 「一国两制」对台湾的示范作用,而是彻底堵住香港民主派籍立法会议员 和特首普选来操作「港独」的可能性。   这种明显违反港台民意的做法,表明北京已经彻底放弃用「一国两制 」模式来进行统一台湾的宣示。   对此,从积极的角度来说,北京或许正在准备提出「一国两制」以外 的诉求来吸引台湾民众的向心力,迫使陈水扁走上两岸谈判桌;从消极的 角度来看,北京可能对陈水扁已经失去所有信心,也对日渐走向本土化的 台湾未来失去信心,从而放弃了和平统一的期待,准备在实力完备时推动 武力解决。   但是,如果我们更深一步来看,北京的这些大动作,表面是在对外, 实际是在对内,「攘外」是要「安内」,更要「威慑内部」。   虽然陈水扁的台独政策不受两岸三地的大部分中国人和国际社会的认 同,但包括公投在内的台湾大选带来的民主冲击力,对大陆内部的民主化 暗流不免有强大的催化作用。   同样,布什提出人权谴责案,虽然有为美国大选作秀的痕迹,但也有 击中北京要害的功能,赵紫阳的政治秘书鲍彤就以他自己和赵紫阳的亲身 经历来驳斥北京的「人权最佳时期」论;而北京在第一时间以对话为诱饵 阻止香港民主派议员上京,之后又通过强硬的释法草案,显然是不让香港 的民主争议延烧到北京。   归纳来看,北京虽然对陈水扁的台独深具戒心,对香港民主派勾结「 洋和尚」非常愤怒,对美国仗势压人高度不满,但中南海更担心中国内部 的矛盾被引爆,所以必须采取大幅度的「先发制人」防御策略,防患於未 然,中共在内部对蒋彦永医生的消声,对丁子霖的捉放,无不缘於此。   上述的外部矛盾,集中在民主人权这个焦点上。   六四事件十五周年将届,如果赵紫阳突然去世,极有可能引爆累积的 矛盾,中共的紧张也就不令人感到意外了。中共的危机其实都是中共自己 的错误造成的,中共要真正排除危机,就应该在赵紫阳临危之际,解除对 他的软禁,宣布摘掉扣在他头上的「分裂党」的帽子,肯定他推动经济改 革和政治改革的功绩,这才对赵紫阳公平,对历史负责,也为六四最后的 平反埋下正面的伏笔,而这才是社会避免动乱,长治久安的上上策。 ~~~~~~~~~~~~~~~~~~~~~~~~~~~~~~~~ 美国之音:台泛蓝军抗议与警察发生冲突   台湾泛蓝阵营再度举行大规模抗议活动之后,部份抗议群众与维持秩 序的警察发生冲突,导致多人受伤。   *十数人受伤警方控制局面*   星期六晚上,数千名抗议群众在台湾总统府门前与防暴警察发生激烈 冲突。在此之前,国亲联盟在台北组织了十多万人的和平游行示威活动, 要求以公投方式迫使陈水扁政府接受对于枪击案真相进行独立调查的要求 。   和平集会结束后,数以千计的抗议民众仍然聚集在总统府门前,开始 冲撞设在总统府门前的铁丝网和路障,并向警察投掷石块和玻璃瓶。有人 还向总统府大楼投掷物品,威胁要冲进总统府。当一些抗议群众把木板垫 在铁丝网和路障上,企图越过封锁线时,防暴警察用高压水龙喷射现场的 抗议民众,警民双方发生冲突。抗议人群拒绝离开总统府,他们吹响汽笛 和喇叭,高唱鼓舞士气的歌曲,并开始和警察发生肢体冲突,用铁棍、标 语杆以及雨伞攻击防暴警察,而警察则用手中的盾牌和警棍回击。据台湾 媒体报道,截止到晚上十一点,已经有十九人受伤,他们分别被送到台北 市各家医院。受伤的人大部份属于头部外伤及撕裂伤,没有生命危险。另 外还有几个人被警察逮捕。   抗议民众还袭击了市中心广场附近的一个警察局,这所建筑物的门窗 都被砸碎,一些设备也遭到破坏。但是警察迅速控制了局面。   *国民党指责民进党挑起冲突*   晚上九点钟左右,国民党和亲民党的高层官员来到现场。他们呼吁抗 议群众保持平静,在规定时间内离开抗议现场。国民党秘书长林丰正在现 场指责执政的民进党派人混进抗议人群,挑起暴力冲突,企图败坏国亲联 盟组织的抗议活动的声誉。民进党对此迅速做出回应,执政党一位官员要 求国民党在星期一以前收回这种指责,否则他们将向法庭提出控告。 ~~~~~~~~~~~~~~~~~~~~~~~~~~~~~~~~ 410集会演变成警民冲突   (中央社记者黄瑞弘台北十日电)国亲阵营四一0集会今天下午登场 ,警方估计约有十一万人参加,在傍晚六时前,群众都维持和平理性,但 活动结束后,部分民众试图冲破封锁线,警方采取喷洒水柱方式驱离,双 方爆发数波冲突;截至集会法定截止时间晚上十时止,警民仍对峙,场面 紧张。 由国亲阵营发起的四一0「公投拚真相」集会活动下午二时登场,来 自各地的民众涌进凯达格兰大道,头绑布条,手中挥舞国旗,并在脸上、 衣帽、背包上贴上国旗贴纸、高喊口号。国民党主席连战、亲民党主席宋 楚瑜,以及身兼国民党副主席的立法院长王金平、台北市长马英九都到场 演说。 连战、宋楚瑜两人演说完毕后就地坐下,在短暂静坐后起身离去。原 本理性和平的集会活动,就在主办单位傍晚六时宣布活动结束后不久,就 演变成警民冲突的混乱场面。 内政部长苏嘉全在第一时间和市府联系,了解警方处置状况,表示由 北市警局全权处置,警政署将给予全力支援。马英九结束集会后也立即回 到市警局应变中心坐镇,并与市警局长王卓钧、新闻处长吴育升等人会商 后续处理方式。 今晚在府前广场爆发的警民冲突,数十名群众先是冲撞警方排出的拒 马与蛇笼,将其中一辆装放蛇笼的警方拖车推倒,随后又将现场主要舞台 的大型看板推倒,并与员警发生冲突,造成多位民众及员警挂彩。 傍晚六时许,总统府前仍有上千民众聚集,在现场维持秩序的市警局 中正一分局分别在傍晚六时二十分、六时二十五分两度举牌警告,要求群 众解散,但并未奏效。 在台北市长马英九同意下,晚上七时许由王卓钧下令驱离,封锁线前 的二辆镇暴水车随即开始喷洒强力水柱,驱散在封锁线附近的群众,但情 绪激动的民众仍不愿离去。 国民党秘书长林丰正、亲民党秘书长蔡钟雄以及多位立委,晚上八时 二十分左右相继从国民党中央党部前往现场安抚群众,气氛才稍略缓和, 但在集会法定截止时间后,警民又再度爆发数波冲突。 ~~~~~~~~~~~~~~~~~~~~~~~~~~~~~~~~ 曹长青:展示民意是抵御导弹的最强武器   在台湾大选已过去三个星期的今天,国亲两党仍在组织街头运动,游 行抗议,不接受人民的投票结果;仍在没有实质证据的情况下,指控枪击 案是阴谋,指责选举有作票,选举不公平。   在过去的三周中,美国《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华盛顿邮 报》等大报都就台湾大选发表过社论,专论,美国多家智库也就此开过研 讨会,几十名台湾问题专家发表过评论。令人瞩目的是,迄今没有一家美 国报纸,没有一个美国学者认为枪击案是“苦肉计",更无一位专家认为 这次选举有大量作票之弊。   美国的中国问题专家,有自由派、保守派,有亲北京的,有坚定支持 台湾的,蓝绿红紫各种色彩都有,为什么会在台湾大选纠纷问题上看法不 谋而合?他们这次的观点怎 空前地统一?他们不可能在不同的时间地点 ,不同的讨论会,不同的报纸版面上,面对一个议题,同时犯了判断错误 ,这不合乎常情常理。   唯一可以解释的是,他们从常识出发,从他们了解台湾政情的学识出 发,做出了专业性的学术判断。就枪击案而言,在开放的民主制度下,根 本无法以国家的力量控制每一个环节,任何一个细节出了问题,就全盘皆 输,不仅有把总统打死或严重致伤的可能,而且万一败露,不是输一届总 统选举,而是输掉整个党的前途。   而选举大规模作弊,以今天台湾之现实,则更难操作。在过去几年, 台湾有过大小很多次选举,都没有发生大规模作票,台湾选举制度的完善 ,已基本杜绝了这种可能。这次参加投票的选民,都能从投票场所亲眼目 睹这种选举秩序和公平性。因而“美国企业研究所"外交与国防研究中心 主任柯克帕特里克女士(Jeane Kirkpatrick)和很多美国专家都认为,台 湾这次大选,“是一个公平的选举"。   ●本土意识已成历史潮流   针对枪击案导致连宋败选之说,知名台湾问题专家、北卡州戴维森学 院副教授任雪丽(Shelley Rigger)说,这就像一场篮球赛,如果终场前球 员没能投进一个三分球而输掉整场比赛,由此就说输在这个球上,是不公 平的,因为球队在比赛中有足够的时间领先,一场球的胜负不能只靠最後 的几秒或几十秒。   很多美国的台湾问题专家都像任雪丽那样强调,距上次台湾大选仅仅 四年,民进党的支持率就激增了10个百分点,这根本不是选前一枪所能解 释的,它有深刻的社会原因。   从1996年民进党候选人彭明敏的21%选票,到上次大选陈水扁的39% ,到这次超过50%,八年期间,民进党的选票增加了29个百分点,等於平 均每年递增三点六。它传递的信号是,本土意识在台湾已成为不可阻挡的 历史潮流。西方专家全都看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变化,但竞选总统的连宋 却看不到台湾内部这种涌动的潜流,看不到这种民心的变化。他们今天仍 不承认败选,还在热衷煽情和街头运动,大概还在梦幻之中。   任何一个承认和面对台湾真实的人,都无法不正视台湾近年来发生的 巨大变化:本土意识日益高涨,台湾人更认同这块土地,对北京更加不满 ,更强调台湾是个主权独立国家。因而陈水扁的主要竞选口号“反导弹, 要和平",“一边一国",凸显台湾的主权,对抗中共的霸权,抓到了台 湾的脉搏,赢得了人心。   ●迫使美国调整“一中政策"   在美国的研讨会上,前在台协会主席白乐崎等很多专家都引述台湾的 民调强调,台湾人的身份认同过去十年已发生重大变化,认为自己是中国 人的现已降到10%,而认为自己是台湾人的则上升到42%。   “美国企业研究所"资深研究员、中国问题专家唐纳力(Thomas Donnelly )说,“当年那种台海两岸都认为只有一个中国的一中幻觉,现在已被这 次选举体现出的台湾人意识所拒绝。"   美中经济和安全审查委员会委员、台湾问题专家金德芳(June Teufel Dreyer )认为,台湾的本土化政策已经开始发挥作用。国民党将再次分裂,该党 前途将属於本土化派系。   华盛顿国际战略研究公司“国际石桥"(SI)副总裁贝德(Jeffrey A. Bader )认为,这次台湾大选结果显示,本土意识已在该岛占上风,陈水扁更可 依赖这种本土力量推动台湾独立主权。   曾在美国国务院工作过22年的资深中国问题专家谭慎格则指出,陈水 扁连任成功,展示“国家的独立认同"已是岛内多数选民拥护的主流价值 。他并透露说,美国国务院官员已私下表示,美国的“一中政策"这回得 做调整。   ●台湾人呛声唤醒北京   金德芳和多位美国专家都认为,这次台湾大选结果,将对中国的对台 政策产生重大影响,“北京可能必须重新考虑一国两制的立场,并在两岸 谈判之前,不强迫陈水扁同意中国对主权的定义或台湾是中国的一部份的 公式。这次选举具有深远的影响。"   这次大选也对中国民众产生影响,北京“中国社会调查所"在台湾选 举结束後做的民调显示,认为两岸终将“武力统一"的比例,则从上次台 湾大选时的42.8%,大幅下降到29.1%。连中国的老百姓也认识到,台湾 民意的力量。   它说明,台湾人民只有更认同台湾和展示民意,才能真正抵御中共的 导弹。但台湾有些政治人物既不尊重人民的选择,也不珍惜台湾的民主成 果和国际形象。对台湾相当了解的前在台协会主席白乐崎毫不客气地指出 ,“连宋二人现在采取这样的手段,恐怕不仅会伤了他们自己,也伤了台 湾的人民。"实际上,也在通过伤害台湾的民主样板,来伤害中国人民。 因为中共正利用台北的街头运动,来抹黑台湾的民主,警告中国人别想有 民主,否则就像混乱的台湾。   ●“别再谈什么统一台湾"   而美国的专家学者,几乎都对这次台湾大选给予高度评价,在最近纪 念《台湾关系法》25周年会议上,前美国“参院外委会"资深成员布朗柏 克(Sam Brownback)赞赏地说,“美国第一次选总统是1789年,12年後才 实现和平的政党权力转移。200年之後,美国还要最高法院来裁决大选结果 。而台湾从1996年才开始直选,仅仅8年之内,取得这样的成就是了不起的 。台湾的民主是成熟的,会找到办法解决选举纠纷。"   他的结论是,“香港的现实已清晰地展示,北京的一国两制方案已完 全失败。在中共对香港、台湾施压之际,美国必须吸取教训:民主的价值 不能妥协;中国在实现民主之前,别再谈什么统一台湾。美国不能容忍台 湾成为香港第二。"(摘自台湾《自由时报》2004年4月11日星期专论) ~~~~~~~~~~~~~~~~~~~~~~~~~~~~~~~~ 刘晓波:懦夫萨德尔--不敢对暴政说「不」而只敢欺凌自由   在伊拉克临管会的通缉下,也在美英联军的追捕中,新崛起的激进什 叶派领袖萨德尔,像所有的恐怖暴徒一样,已经秘密逃匿,并在其藏匿地 向美国发出强硬的最后通牒。他像一切哗众取宠的野心家一样,打著「真 主」的旗号来号召伊拉克全民起义;他还以真主战士的名义宣称:宁愿当 反美烈士而决不妥协投降,似乎颇有英雄气概。一时间,大陆网络上充斥 著对萨德尔的赞美。 萨德尔真是英雄吗? 众所周知,在萨达姆的极权时代,什叶派受到过残酷的镇压,萨德尔 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在1999年先后死于萨达姆的暴政。这样的深仇大恨,并 没有让萨德尔借真主名义号召全民起义、反对暴政,也美英激发出萨德尔 的勇敢,更没有使他揭竿而起,走上暴力反抗萨达姆的道路。萨达姆的淫 威之下,萨德尔宁愿做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 然而,一当美英联军把什叶派和萨德尔本人从暴政下解放出来之后, 允许伊拉克人行使和平的反对权利──可以示威游行和公开办报,可以公 开批评美英联军和临管会,可以烧毁美国国旗和践踏布什总统的画像── 之时,萨德尔却迅速抛头露面,凭借父威的庇荫而在什叶派内崛起,他因 扯起反占领的民族主义旗帜和鼓吹暴力而没能进入临管会,这种个人不满 使他开始不择手段,只为了谋求自己在未来权力分配中的更大份额。 当什叶派的宗教领袖西斯塔尼坚持以平和方式来表达诉求和不满时, 萨达尔却全力鼓吹武力抗美,他利用年轻人的激情来制造个人崇拜,建立 多达3000人私人武装「迈赫迪军」,涉嫌谋杀什叶派领袖,办报鼓吹暴力 反美,直到发展为有组织的武力反美,强占地方政府和袭击联军……他滥 用伊拉克人刚刚获得的自由,故意挑起这些事端的目的,无非是想通过制 造混乱和恐怖来牟取个人权力。因而,什叶派高层人士及大多数信徒对萨 德尔并没有多少好感。历史的吊诡和人性的愚昧在于:人的善良永远不能 满足人类对行善者的期待,而人的邪恶永远致力于破坏人类的健全常识。 行善者常常因力所不及而引来抱怨甚至嫉恨,自私的小人们就乘机把行善 者诬蔑为「伪善」;行善者又常常因过于低估人的邪恶而被大恶所利用, 作恶者知道如何最大限度利用人的善良和文明,如何利用自由制度的弱点 ,制造出能够满足人们潜在的做恶冲动和嫉恨心理的大灾难,作恶者还会 被称为超人的「天才」和魔鬼般的「英雄」。 萨德尔,这个萨达姆暴政下的懦夫,却在刚刚获得自由的伊拉克变成 了反美英雄。这个反美英雄是暴君萨达姆的继承者,跟随他的武装分子是 暴政遗毒的中毒者。而且,他们所使用的暴力手段,除了偷袭联军之外, 已经越来越与怯弱的恐怖分子合流,也就是以针对平民的恐怖袭击和绑架 平民人质相要挟,企图吓走已经驻扎在伊拉克的联军、阻吓其他国家继续 派兵参与伊拉克的重建。 不敢对暴政说「不」而只敢对自由施暴的人,不敢与壮汉决斗而只敢 欺凌更弱者的人,不论打著多么高尚的旗号,也无论表现得多么勇敢,实 质上皆是卑鄙而怯弱的流氓。萨德尔,这个决不会用鲜血为亲人复仇的儿 子,却以真主的殉难者姿态宣称要用自己的鲜血保卫伊拉克。如此随机应 变的勇气,不光是懦夫,更是小人。 过去,萨达姆的暴政以全体伊拉克人民为「人质」,不断发动侵略战 争,失败后又与国际社会耍无赖,终于在一年前被自由联盟铲除了。现在 ,并不能代表绝大多数什叶派信徒、更不能代表绝大多数伊拉克人的萨德 尔,又想步萨达姆的后尘,以滥用伊拉克人刚刚获得的自由,更以劫持伊 拉克人的未来幸福,来成就他个人的权力野心。 面对这样的流氓,决不能讲妥协宽容,而只能以实力除暴。绥靖主义 没有出路,二战时如此,海湾战争和科索沃战争时如此,当下的反恐战争 中依然如此。 由此,劫持过伊拉克人民的萨达姆的独裁暴政,已经被自由联盟所推 翻;在自由联盟已经占领伊拉克的情况下,萨德尔企图靠劫持伊拉克人的 未来来重建独裁的任何努力,不过是膨胀的权力野心所导致的狂妄噱头, 喧嚣一时之后,必将自取灭亡。 2004年4月10日于北京家中 ~~~~~~~~~~~~~~~~~~~~~~~~~~~~~~~~ 章诒和:人生不朽是文章——怀想张庚兼论张庚之底色   去秋(2003年),戏剧家张庚先生⑴病逝,终年92岁。我先是他的学 生,后为他的下属。住医院期间,我没有去问病;撒手人寰时,我没有去 告别。连戏剧界召开的追思会,我也是缺席的。     “人去愁千迭,心伤恨万端”。我不是不想去,而是怕去。怕去了自 己也倒下,再也爬不起来。我打电话告诉先生家人,说:我会以自己的方 式纪念他。这个方式就是要写一篇记述他的文字。其实,老师活着的时候 ,我就想写,内容也是早想好的——一个涉及人的底色的话题。     有人言:张庚是延安牌的老革命,是“跟着毛泽东在陕北窑洞‘落草 ’,是‘秧歌王朝’的文人”⑵。和北大教授、社科院的学者相比,属于 半路出家,算不得正宗学者。另一种看法则与之相反。说:张庚是独占一 方的学者,由他领导的中国戏曲研究院(后在此基础上扩充、提升为中国 艺术研究院)培养出一支戏曲研究的专业队伍,这支队伍五十年来始终围 绕着他,齐心协力或不齐心也协力地完成了一项又一项的戏曲学科的奠基 工程。加之,他的手下人在学术观点上比较一致或接近,便被称为前海学 派⑶。总之,政治圈子的人认为他是跳进了学术圈子里的文人;学术圈子 的人认为他是来自政治圈子的干部。表面看去,他两头获益。其实,张庚 这辈子是两头不吃香。     记得1999年中央文化部为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五十周年,举办了 空前的社会科学成果评奖活动。其中有一项成就奖,属荣誉性质,是专门 奖励长期从事艺术学科研究并取得成就的人。在评议中,张庚被与会者首 先提名。立刻,有人起立,情绪冲动。正色道:“我提周贻白!⑷他也该 得成就奖。”     无人反对,也无人附议,全场寂然。     散会时,那个仍然冲动的人在大楼的宽敞通道里,对人说:“他不就 是从延安来的嘛!”我知道:这个“他”,指的是张庚。     后来,张庚、周贻白都获得成就奖。是的,俩人都该得。但在我的心 头泛起一缕惆怅,感叹世事变幻无常。曾几何时,延安还是个多么闪光的 字眼,怎么一下子,“来自延安”就成了一个不入档次的案底?好像张庚 的底色就是陕北的漫天黄土。如果,不是黄土的颜色,那又该是什么色?      1979年,我从四川省文化厅调入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一般人 对我比较冷淡。这其中也包括张庚。     刚来,即遇调整工资。母亲径自找到时任中国农工民主党副主席、兼任 中国革命历史博物馆馆长的徐彬如,对他直言,道:“小愚(我的小名) 十年大牢坐得实在太冤。这次应该给她提工资才对。”     徐彬如一口答应,说:“我去找张庚说说。”不久,我的同事加了薪 ,没我的份儿。   母亲再问徐彬如。徐答:“小愚的事,我第二天即对张庚说了,但他 一声不吭。”后来,我从同事那里得知,张庚对下属的关心主要表现在业 务上。   初来乍到的我,主要业务就是会议录音、录音整理或编写简报。1982 年上海昆剧团在俞振飞的率领下,晋京演出《牡丹亭》。这个以一个生死 之环扭结而成的凄迷恍惚的传奇故事,表达了“情到深处,便生死无别” 的哲理。几场演下来,轰动了京城。戏正红火,不想传出一位诗人出身的 文化部副部长的讲话,说:《牡丹亭》里有黄色的东西,要修改。     官员的讲话,就是指示。指示传出,业内哗然。俞振飞夫妇关在宾馆 房间里,摇头叹息。而我则无论如何不明白,诗人一旦为官,怎地就不懂 了诗?     两天后,张庚对戏曲研究所的人说:“想和《人民戏剧》(即《戏剧 报》)的同志谈谈《牡丹亭》,能不能叫章诒和过来记录?”     我去了。人刚落座,张庚便开始了谈话。他说:“有人说《牡丹亭》 里有黄色的东西,这大概是指杜丽娘梦中和柳梦梅在太湖石边媾合的场景 ,以及那只‘混阳蒸变’的曲子。这是个很大的误读和曲解,误读了原作 ,曲解了汤显祖。当然,这也与导演的舞台呈现方式有关。从前的演出, 没有那些花枝招展的花神和轻歌曼舞的表演。‘混阳蒸变,虫儿般蠢动把 风情搧。娇凝翠绽魂儿颤。这是景上缘,想内成,因中见……他梦酣春透 了怎留连?拈花闪碎的红如片。”【鲍老催】这支描写男女欢好的曲子, 汤显祖特别标明了由大净演唱。装扮是——‘束发冠,红衣插花’。演员 站在空旷的舞台中央,以洪钟大吕之声独自演唱,场面庄严,观众肃然起 敬,感受到的是生命结合的神圣。哪会叫人想入非非呢?就更谈不上黄色 了。请大家注意,这里是一个梦境。柳梦梅并无其人,不像《西厢记》真 有个张生。和崔莺莺相比,杜丽娘更无意识。汤显祖这样处理是有用意的 ,他就是要告诉我们——一个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就是要想这个事情。 足见,人的天然本性是多么顽强!而程朱理学提倡的‘存天理,灭人欲’ 在这个本性面前又是多么地不堪一击。的确,爱情活动中的肉体关系在我 们的艺术领域始终是个问题。怎样的肉体关系描写和表现才是健康的,或 者说是被容许的?现在一些搞艺术创作和艺术批评的人还不能清晰地区分 。依我看,汤显祖是分得清楚的。”     谈及《牡丹亭》的文学成就,张庚说:“现在的文坛不是兴意识流吗 ?大家认为这是洋人的发明创造。觉得中国人写的东西,没有心理技术。 其实,《牡丹亭》里就有心理技术,而且很高明。‘游园惊梦’的手法是 什么?就是意识流嘛!杜丽娘爱情的热望,对美好年华逝去的眷恋,因虚 度青春的悲愁,由精神压抑而产生的苦闷……总之,能够说出来的感慨, 不能说出来的情思,从热望追求,到咏叹憧憬,再到失落绝望,都很有层 次地表达出来。用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话来说,就叫作三个单元一条贯穿 线。”     他一番谈话,被我很快整理出来。张庚过目后,表示满意。对他的满 意,我是在意的。直觉告诉我,老延安的张庚有着很高的判断力。这种判 断力,既是思想的,也是审美的。     长期以来戏曲研究所从事的工作,多为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和方法介绍 、推荐优秀作品,批判封建糟粕。在当时一切照搬苏联文艺理论和斯坦尼 斯拉夫斯基体系的教条主义盛行的情况下,其研究成果只能说在局部问题 方面是有建树的,而就其学科的整体而言,就其艺术研究的本质而言,应 该说是处在十分微弱和稀薄的状态。这个微弱和稀薄,既指研究人才的微 弱,也指学术积累的稀薄。从这样一个具体条件出发,为了取得戏曲基础 理论的总体推进和戏曲学科在学术本质意义上的突破,张庚把学科研究的 总体框架,确立在戏曲资料——戏曲志书集成——戏曲史——戏曲理论— —戏曲批评这样五个层面上。每一个层面都是一个学科范畴和分支系统。 与这个总体框架相配套的,则是戏曲学科奠基工程的实施。其中包括中国 戏曲志、中国戏曲大百科全书、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曲通论、当代中国 戏曲、中国戏曲发展史、中国戏曲近代史、中国戏曲表演体系等七项国家 艺术学科项目。它的完成标志着彻底结束了远自宋代以降,近自王国维以 来中国戏曲艺术学科研究分散、无序,缺乏理论形态,在个别领域有所成 就,而在总体水平上无甚进展的状态。     这几项浩大工程进行了二十余载,至今还拖着一条尾巴。现在有人对 此颇多非议。其实,当初就有非议。上海戏剧学院前院长,曾对我们的一 个研究骨干的子女说:“可惜你的父亲,去干那么多集体项目,成全了张 庚一个人,却耽误你父亲多少部个人专著。”后来,随着工程的结束,越 来越多的研究者去寻求和实现自我价值。结果又如何?死的死,退的退, 拉出来单干的人,或为官,或转行,即或出了一两本专著,也如石投大海 ,连个响动也没有。个别人算有些成果,但也会被逐渐遗忘,消失于中国 近现代戏剧史的叙述之外。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对他主持的学术项目或课题,做些解释和说明 。张庚是真正的学科带头人。他凭着自己的见识,提出有价值课题。在非 一人之力所能完成的情况下,组织多人进行,亲自指导,并直接参与写作 。“最后成果当然是集体的精神劳动,但主要代表主持者的思想,体现他 所付出的心血。而且参加的后学者通过这一实践在学术上大有收获和提高 。这当是“主持学术课题”之本义。”⑸这显然与眼下盛行的“课题”有 所区别。近来学术界的“工程”、“项目”、“课题”非常之多,甚至成 了一种时尚。课题费与日俱增,课题含金量急剧下降。也就是说,在学术 日益“课题化”的同时,“课题”却日益非学术化。其主持者非官即商( 即掌握某种财权),行政领导者与学术带头人混为一谈。某些学术带头人 也是自封或官封的。而且,现在一些学术带头人和课题参加者的资格都不 知如何论证,最后的成果不知当如何鉴定。话说至此,不胜感慨。“前人 治学本无‘课题’之说。读而思,思而有得,形诸笔墨,遂成著述。这里 思想是自己的,题目是自选的,时间没有特殊规定,短则一两年,甚至以 毕生之力成就一部传世之作。”⑹应该说,这是学者的理想境界。张庚是 以毕生之力追求这个境界的。因为他把学术视为自己的精神命脉。   我和张庚有较为密切的接触,始于《中国戏曲艺术通论》的撰写。也 从这里开始,我对张庚的思想个性有了认识与了解。担任主编的他,负责 撰写“总论”和第一章“戏曲与社会”。谁都知道万事起头难,何况还要 牵涉到许多政策性问题,而后者,是一般学者都不愿意涉足的。在这个班 子里,我们每个成员都必须写出详细提纲,并拿出来反复讨论,张庚也不 例外。   在我记忆中,他是第一个讲述写作提纲的。其中的许多见解,令我震 惊。比如,对官方制定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戏曲方针的看法。他说 :“在我们党的各种文艺政策里面,毛主席为戏曲艺术制订的‘百花齐放 ,推陈出新’的方针是比较正确的。但在贯彻过程中,问题往往出在对‘ 新’与‘陈’理解上。理解的错误、片面,不仅出在底下的文化部门,也 出在我们的这些人的身上。我可以举个例子来说明。五十年代初,我和戏 剧界的朋友组成中国戏剧家代表团到苏联访问。大家热情   很高,都想看看社会主义艺术是些什么样的作品。到了莫斯科安顿下 来以后,给我们看的第一个剧目是芭蕾舞《天鹅湖》。接着又连续看了莫 索尔斯基的歌剧《鲍利斯·戈东诺夫》、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大雷雨》, 以及契訶夫的《海鸥》。一连几天下来,看的都是沙俄时代的东西,大家 感到很奇怪,到了第四天,终于忍不住了。便去问苏联的文化部长:‘什 么时候可以让我们看看你们国家的社会主义艺术作品?’部长很奇怪我们 的提问,说:‘请你们看的所有节目,都属于社会主义作品。’我们十分 不解,又问:‘这些作品不都是创作于沙俄时期吗?’‘是的。’部长说 :‘是沙俄时代的作品,但是,今天被我们拿过来了。只要拿过来了,那 就属于社会主义文化。’这番讲话给我们以很大的启示——说明对社会主 义文化建设,当有一个无比广阔的胸怀。”张庚由此联系到中国戏曲的“ 推陈出新”方针的贯彻情况。他说:“和苏联相比,我们对政策的理解就 偏狭得多,总认为社会主义文化应该是全新的,也就是说唯有今人创造的 作品,才有资格进入社会主义文化领地。而从前的东西,包括《西厢记》 、《红楼梦》在内,不管怎么优秀,都属于封建文化性质,或者说是封建 文化中的精华部分。抱着这样的观点去理解‘推陈出新’的‘推’字,势 必是推掉,推倒,推光。而且,永远也推不完了。因为昨日之新,乃今日 之陈,而今日之新,又为明日之陈了。”     如何对待戏曲艺术,其实质,乃是一个如何对待民族传统文化的态度 问题。说到这个问题,张庚的心情往往很沉重。他说:“不要以为只有我 们这个国家才有这个问题,可以说,它是任何一个国家政权都必须面对的 一个课题,也是一个难题。文化传统越悠久,解决这个课题的难度就越大 。而且,对待的态度也大都有一个过程。例如日本的明治维新,最初日本 国人一致要求维新,维新,再维新,对文化遗产扫荡了十年。此后,才将 东方文化摆放到一个正确的位置。又如苏联,十月革命后出现了无产阶级 文化派,非常左,凡是他们看不惯的,对人、对作品都采取否定态度,搞 得很凶,很残酷。以后有一些纠正。我们的五四运动是伟大的、有所贡献 的运动。它标志着中国现代社会历史的开始。但是,五四运动有两个弊端 。其中之一就是文化上的虚无主义,一切学西洋。抗战以后,才有所认识 。原来在文化上,仅学西洋是不够的,也是不行的。问题的关键是如何把 民族文化现代化起来。共产党、毛泽东在政策上有过许多左的口号和做法 。比如——‘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大炼钢铁’、 ‘赶英超美’等等。但是对戏曲提出的‘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 却是比较正确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我们的毛病主要来自政治上的急 功近利所导致的艺术短视症。”     他讲这话的时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的艺术正遭受着前 所未有的商品经济和外来文化的猛烈冲击。文化部新上任的作家部长适时 地提出了“以副养文”的口号,以及让中国戏曲等传统艺术“自生自灭” 的主张。有隐忍功夫的张庚终于忍不住了。借一次“通论”写作小组的讨 论会,他直言道:“艺术上的事情很复杂,自有其规律,多数情况是劣胜 优汰。优秀的东西并非能够存活,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昆曲。昆曲在艺术上 的成就是最高的,但它却衰落了。所以,文化行政部门如果对传统艺术不 扶持,自生是不可能的,结果只有自灭。”     他的这些这个观点,我是接受的。在我以后的教学生涯中,但凡讲到 戏曲艺术的方针问题,必以张庚的观点为观点,做出说明。学生们听了, 也是接受的。     在“通论”里,我参加了关于戏曲思想内容一章的撰写。第一稿打印 出来后,送给每个成员审阅。在讨论我所写的这一章节的会上,张庚没提 出什么意见。散会时,却叫住了我:“诒和,这份儿稿子我看过了,你拿 回去再看看。”     会到家中,打开一看。天哪!稿纸的上下左右,都有他的字迹。连错 别字,都一一教正了。比如,我在论述戏曲剧目里的封建道德问题时,以 京剧《一捧雪》为例,简单说明替主赴死的义仆莫成形象的道德含义。张 庚在这一段的旁边,密密麻麻写了足有上千字。内容是向我介绍明末的时 代背景和贵族、官僚拥有大量家班、家奴的情况。他写道:“你研究那个 时期义仆戏,切不可脱离具体的社会环境。”又如,我在谈及研究方法的 时候,认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的引入,有可能提高我们的研究水准 。张庚在这一段文字的旁边,写道:“三论是当前研究自然科学的新方法 ,是从外国引入的。应用到社会学科,需要谨慎。切不可生搬硬套。”我 根据他的意见作了修改,又拿给他看。他接过稿子,对我说:“我对你还 有个意见,不过没有写出来,是想直接告诉你。”     我说:“哪儿错了,告诉我。我马上改。”张庚笑了,说:“不是‘ 哪儿错了’,是文风问题。”或许是见身边有人,他压低了声音,说:“ 诒和,你要记住——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所以,最根本的要求是要别人 看得懂。你的文章过于追求文采,还喜欢用新术语、新概念。这就防碍了 表达的准确性。对学术论文来说,正确性、准确性永远是第一位的。”      这话不禁使我联想到自己使用的“审美接受”、“审美中介”等新名 词儿,脸笃地红了。   后来,我又承担了“关于戏曲改革”一章的撰写任务。在戏曲如何改 革的问题上,我提出用现代社会的先进文化改造落后封建文化的命题。   张庚看后,指着这段文字对我说:“先进文化这个词,用得不够准。 一般来说,对与错、是与非都是针对政治方面和思想方面的。我个人认为 ,在文化上、特别是艺术上,只有优劣、雅俗、高下、文野、精粗、美恶 之分,无先进落后、正确错误之别。例如原始文化,你能说它落后吗?我 们现在许多搞创作的人,不正是从原始文化中发现和寻求美的成分,以丰 富今天艺术表现吗?同样,资本主义发达的国家,它的文化先进吗?应该 说,资本主义文化有优秀的部分,也有不怎么优秀的部分和很丑恶的东西 。”     需要说明的是,张庚的这次谈话时间是1984年前后,那时上边还没有 提出“三个代表”。     在搞“通论”的那个时期,西方文化思潮扑奔而来,新式批评蜂拥而 至。我整天价看看这,摸摸那,什么超现实主义、后现代主义、模糊主义 、新实验主义、新历史主义、精神分析,接受美学……塞了一脑子。我和 我的一些同事,都不由自主地在尝试着运用这些新玩意儿,来解释我们的 老遗产。这时,张庚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西方各种文化思潮的东西, 你们当然要看。但需要说明的是,东方和西方有很大的不同。西方人由于 长于理性分析和逻辑思维,所以很快能弄出一套理论来。你再看看它的实 践,可能只有几出戏。而中国就恰恰相反,戏曲有近千年的历史,有庞大 的剧种群,有数以万计的剧目,但理论总结很贫弱,且多是文人评点,散 见之于序、跋。所以,我们的戏曲研究不是单独去搞一套理论,而是要把 悠长又丰厚的实践提升到理论的高度。唯有理论才能说服人,但理论也能 吓唬人。大家不要被西方这个理论、那个说法吓倒,先要拿出东西来看。 我这里说的东西是指实践。看看它究竟是什么,再看看他的那些理论是否 合乎实际,是否真有道理?我从来就不赞成‘一窝蜂’。人家兴个什么, 自己也跟着搞。人家的实践可能只有两出戏。即使搞失败了,也没什么关 系。我们的戏曲搞失败了,其损失就很大,很大。”     这个时期,在张庚的提议下,经过有关部门批准,湖南祁阳县重新搬 演了传统老戏《目连传》⑺。这个连演七天七夜的宗教剧在数百年的流延 中,已彻底世俗化、戏剧化。它那汪洋恣肆般的浩大排场,惊心动魄的绝 技高招,无所不包的民俗活动以及“越看越怕看,越怕越想看”的观剧心 理,让我目瞪口呆。演出过程中,巨大的吸引力、刺激性和娱乐性使县城 有如一锅开水,整日价沸沸扬扬。最后,开了个座谈会,人们都知道目连 戏因其宣传因果报应的内容和弥漫于舞台的恐怖气氛而被长期禁演。故谁 也不肯先打头炮,大大的会议室冷场了,喝茶的喝茶,点烟的点烟。   张庚左右看了看,便第一个开了口。他笑着说:“这个戏怎么样?不 太好讲吧!我先来说几句,完全是个人看法。目连戏的包容量非常大,有 丰富的曲牌,有各种表演技巧和特技,有许多场子可以独立演出,成为折 子戏。其中还穿插了许多杂耍、武术、魔术、科诨。所以,它被称为‘戏 娘’。但在流传数百年后,渐渐衰落了。解放后,又被禁演。事情过去了 几十年,当我们把它从箱底翻出来重新打量,才发现——昨日以为是者, 今日未必为是;昨日以为非者,今日未必为非。”有了这样一个开场白, 座谈会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   张庚接着说:“这两句话怎么理解,我想举例说明。目连戏的主角是 罗卜,过去这个形象是被完全否认的,认为他宣扬了封建迷信思想。但是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生产力的发展、科学技术的发达,使我们整个社 会的认知水平有了很大提高。在这样的前提下,老百姓对什么是封建迷信 活动,有了一定的识别能力。戏里不是有罗卜为了拯救母亲,自己来到阴 曹地府下油锅、上刀山的情节吗?但是今天的观众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 们不过是欣赏其中的表演技艺罢了。但是罗卜为了救母这样一个愿望,坚 忍不拔、百折不回的精神和悲悯情怀,不也是可以肯定的吗?如果对比‘ 文革’中某些人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出卖同志和亲友的行为,就不难发现 罗卜形象的道德伦理方面还是有些意义的。他的母亲刘青提因为在斋戒期 中开了五荤,而受尽惩罚。在戏里,她是个反面人物。但是我们在演出中 的感受,也非这样简单。她游十殿阎罗,受尽苦刑。披头散发、浑身是血 的她,泪眼望青天,质问人间:‘我不就是吃了几块肉,为什么受这样多 惩罚?有些人为非作歹,为什么享尽富贵荣华?……’戏唱到这里,刘青 提的形象,就有了一些社会批判性内容。所以,我要讲‘昨日以为非者, 今日未必为非。”     此后,湖南省戏曲研究所挖掘、搜集、编纂了多卷本的湖南目连戏资 料集。张庚委托我代笔作序。继而,其他几个省也挖掘出许多目连戏史料 。   目连戏研究吸引了海外学者的目光。不久,在美国举办目连戏国际研 讨会,中国被邀请的两名学者,一个是吴晓铃,一个是张庚。在八十年代 中期,有资格去美国做访问学者,是令所有人艳羡不已的。张庚却表示放 弃,并希望把自己的这个名额,让给一位在湖南专门从事目连戏研究的学 者。     我问:“张老师,现在谁都想去美国看看,你干嘛不去?”张庚透过 老花眼镜的上沿儿,瞪我一眼,冷冷地说:“美国有什么目连戏!”     继目连戏以后,从事戏曲研究的一些人掀起了傩戏⑻热,先后成立了 傩戏学会。海外学者热情甚高、兴趣甚浓,连续召开了几次国际性的研讨 会。每次邀请张庚参加,他都谢绝出席,表示出明显的冷淡。他说:“非 要把戏曲的起源和傩戏直接联系起来,是没有充足依据的。中国到底有没 有严格意义上的宗教戏剧?也是个问题,或者说是个疑问。我们搞研究不 能看着洋人感兴趣了,我们也跟着有兴趣了。学术研究无所谓冷和热,它 是持之以恒的工作,目的是探求规律。没有坐冷板凳的准备,就别干这行 。在戏剧领域,热的是戏台,红的是演员,还有那些导演、作曲等从事具 体舞台实践工作的人。搞学术研究,要能甘于寂寞。”     1986年随着新任文化部长的上任,我们研究院的领导也相应更换。撤 掉了张庚、郭汉城、王朝闻、马彦祥、葛一虹等一批对艺术学科颇有研究 和建树的老人,转而由一位红学家主政。接着的变化,是红学研究室提升 为所。再接着的变化,是增加了建筑所、陶瓷所、以及宗教戏剧中心、服 饰研究中心。后来,又有讲如何美容,讲如何医治糖尿病等等的机构开张 和三十三个公司挂靠中国艺术研究院。一日上班,发现迎面而来、匆忙而 去的面孔,尽已不识。我几近愤怒,觉得艺术研究院成了一锅荤素大杂烩 ,学术研究的方向也大有问题,便跑到张庚家里去大发议论。     听完我的一顿牢骚,张庚劝我不要太生气。说:“中国的事情就是这 样的。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下,学术单位难以成为净土。”     看着他一脸的澹泊宁静,我似乎已经感受到未来学术的凄凉。犹豫片 刻后,我说:“我们的新领导大概都没有做过官吧,要不然咋有这么大的 干劲?有人说高级的艺术需要安闲的条件,我看今天的艺术恐怕是在无为 而治的前提下,才能出成果了。”     张庚眯缝着眼睛,没有批评我。却说:“从前我们建所是极审慎的。 因为建所,就是建学科。比如红学研究,它属于文学研究。当初建立研究 院是有分工的。文学方面的研究主要在社会科学院和北大等高校。我们的 学术研究限定在艺术学科范畴,因此,便把红学定在一个研究室的规模。 至于建筑学、陶瓷学,当然包含了艺术因素和美学成分。但在根本性质上 ,是和艺术学科有所区别的。再说,建立一个学科门类的研究所,起码要 有三个条件,缺一不可。”     我问:“哪三个?”他说:“一没有资料或只有很少的资料,不能建 所。二没有一定数量的高级研究人才,不能建所;三没有学科带头人,也 不能建所。”说到这里,张庚又补充道:“而且,这个学科带头人不是行 政机关封他为带头人。你看我们美研所的王朝闻,音研所的杨荫浏,是封 的吗?”   后来,院里又成立的一个文化所,网络了许多社会英才。对它的成立 我也是不大理解的,遂又对张庚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说:“美国的学科 是分得很细的。但怎么分,也没见分出一个文化学科来,大学里也没有一 个文化系。西方学者认为文化学科的概念不好把握,内涵不准,外延太大 。”     张庚点点头,又轻叹一声,语调平缓地说:“在我们这个国家,每隔 几年就要发生新的浪潮,教育界、学术界也不能例外。这里面有的东西就 消失了,有的事物就兴起了。”   我说:“戏曲和戏曲研究就属于要消失的东西。”张庚立即批评我, 说我对形势的估计太悲观。其实,他的内心也苦闷。   古老的中国戏曲进入了新时期后,已是一派颓势。如何才能振兴?无 论官方还是民间一致性结论是——必须要有新戏、好戏才行。所以,从文 化行政部门及其领导每年一度召开的创作工作会议,到部级、省级、市级 设立各种戏剧奖项,无一不是在鼓励创作,喊出的口号是“出新人,出新 戏,出好戏。”     八十年代的张庚,在文化部主办的第四次戏曲演员讲习班上,针对这 个问题,谈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解放前只要有好演员,就能出好戏 。比如梅兰芳挑班,就是这种情况。因为中国戏曲艺术的核心是演员的表 演,戏班是以‘角儿’为中心的,一切都是‘角儿’说了算。现在的情况 不同了,光有好演员也不见得能出好戏,一定要有好领导才能出好戏,因 为剧团的领导在负责艺术管理。他们如果懂艺术规律,按规律办事,那么 就可能搞出好戏来。有时光剧团的领导好,还不行。要省、市文化行政的 领导,也懂得艺术管理才行。比如,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川剧就搞 得不错。老戏保留得多,新戏也推出不少。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 (中共)四川省委有个懂川戏的宣传部长李亚群,成都市有个爱川戏的副 市长李宗林。有了这二李的领导,川剧创作就比较繁荣。”听课的学生都 是来自剧团,他们无不点头称道。   后来,我去崇文门西小街1号楼(张庚宅址)闲坐。那日,苍碧一天,倐 然无云。老人心情、气色都好。我不觉又重拾“如何出好戏”的话题。张 庚没有正面回答我,却讲起了唐诗。他说:“回顾中国的历史,不是每朝 每代都有杰出的文学艺术成就。出大成就,则必有条件。就拿唐朝来说, 文学上是有大成就的。成就中,诗是高峰。唐分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 。这四个阶段都有诗和诗人。初唐有四杰和陈子昂。”     说到这里,他分别背诵了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 王)各一首诗。我只记得其中的《在狱咏蝉》一首——“西陆蝉声唱,南 冠客思深。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张庚背完以后,对我说:“诒和, 你看!骆宾王写这诗的时候,正值被诬下狱。他借蝉自况,抒发幽愤。但 调子不低沉,寄托遥深,字里行间透出一股气。到了盛唐,这股气就飞扬 起来。这在边塞诗里表现得很突出。高适,岑参且不说。王昌龄写过两首 《青楼曲》。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四句——‘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 宿长杨。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诗人虽是从少妇眼里写远 征凯旋之状,却自有一股豪情在内。”     我吃惊于他对诗的熟悉,更惊异于他对诗的记忆。     接着,张庚又背诵中唐诗人的作品。第一首是柳宗元的《别舍弟宗一 》:“零落残魂倍黯然,双垂别泪越江边。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 二年。桂岭瘴来云似墨,洞庭春尽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梦,长在荆门郢 树天。”第二首是韦应物诗:“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洛阳人。 残钟广陵树。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之 后,他说:“诒和,这两首诗尽写相思别离,情意浓挚,却又模糊迷离。 因为进入中唐,诗在气韵上发生了变化。”   说到晚唐,张庚又一连背了三首诗。有温庭筠、杜牧和刘禹锡的《杨 柳枝》。他最后背诵的是——“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吟罢,老人很感慨地说:“李商隐的《乐游原》是绝佳之 作,但已无气,透出的都是对衰暮之美的叹息了。”     我认真地听,明白他的讲解,却不明白他的用意。   他大概看出了我的茫然。遂道:“不同阶段的唐诗里,都有一股气贯 注其间。盛唐的气最盛,晚唐气已衰。”   我问:“这气是怎样形成的?”     张庚笑了,说:“这股气是多种因素的结合,其中重要的因素,是因 为有个一代英主李世民。这就是在封建王朝,我们的文学艺术能出大成就 的条件。”   说到张庚的性格,似乎用一句话很难概括。他那张不怎么可亲的面孔 和脸上常挂着的严峻神色,让人觉得难以沟通和交流。所以,与他长期共 事的人可以讲述他的学术成就,却很难描述他的行为举止。我是则一步一 步接近他的,是通过一件一件小事认识他的。     我刚来到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就赶上粉碎“四人帮”后的清 理“三种人”。“三种人”之一种,是指在“文革”中搞“打、砸、抢” 的。在研究院工作的一个男青年(后调至其他单位),在“清理三种人” 的过程中,受到清理。一切证据都表明他打过张庚。专案组人员找到了张 庚,作最后的印证。   问老人家:“黄××,是不是打了你?”张庚沉默。再问。张庚答: “有人打过我。他是不是打过,我记不清了。”如此回答,令同事们惊诧 。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确认:张庚是知道黄××是打过自己的。     这样的宽容,让人难以接受和理解。于是,有人跑去问张庚:“事情 是明摆着的,为什么说‘记不清’?”     张庚说:“他还年轻,我不想让这件事影响他以后的生活和工作。”   1984年,全国剧协召开第四次代表大会。会议的一项重要内容是选举 新的领导班子。选举的结果是——原来的专职副主席××落榜,而从未做 过官的吴祖光当选。如此一上一下,轰动剧坛。会后,××四处托人,八 方奔走,并指责“剧协存在一个小圈子,并搞地下活动。”   张庚闻讯后,径直找到××。开门见山地说:“××同志,我今天找 你,是想告诉你一个情况。我们剧协和作协(即中国作家协会)不同。作 协从三十年代开始,就有宗派,而且这种宗派活动和个人恩怨纠缠在一起 ,延续直今。但戏剧界没有,这是很难得的。请你注意这个问题。”     这番话对××来说,真可谓出乎意料——在他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时候 ,说完话的张庚已飘然而去。   这种出乎意料的话,张庚说过许多。记得在一次专题讨论会上,大家 讨论在什么是中国特色。我们戏曲所里一个年轻的研究人员说:“什么是 中国特色?中国特色就是在‘公’字的旗号下,无不为‘私’字而奔走。 在无限忠于党的同时,随时准备出卖朋友……”     没容他讲完话,一个老资格的研究员拍案而起,喝道:“你这简直是 反动言论!”全场愕然。这时,只见张庚摆摆手,要那个愤怒的同事坐下 。然后,对他说:“我看××讲的话有些道理。”     散会后,有人感叹道:“看来人的思想僵不僵化,真的不在于年龄。 ”  1986年前后,研究单位开始了评职称的工作。搞研究的人,可以不 出国,不提级,不当官,却非常重视评职称。由于评议过程的透明度不够 ,大家对结果不满。我写了封公开信,表达了这种不满。不想,这信把一 座恭王府搅得风风雨雨。   已经不再担任领导职务的张庚接到了信,立即召开了有中青年研究人 员参加的小型座谈会。     会上,他首先讲话。说:“这些年,我一个人住在十二层楼的房子里 ,脱离大家,高高在上,不了解同志们的实际情况。虽然我没有参加戏研 所里评职称的事,但我也是有责任的。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想听你们的 意见。特别是想听听你们对我的意见。”     第一个发言的是个中年人,姓栾,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他严 肃地说:‘张老,我六十年代初分配到研究院,大家叫我小栾。二十多年 过去,现在我快五十岁了,住房窄,工资低,没有提干,更没有出国,这 些我都能忍。但是评职称不同,是学术范畴的事,更是对我大半辈子的研 究成果及能力的核定。所以,我希望做到起码的公开和公正。同时,我也 希望你老人家和其他同志今后不要再叫我小栾。”   会开了整整一个下午。张庚自始自终都在认真地听。谁发言,他的眼 睛就瞅着谁,诚挚又专注。最后,他做了一个小结,说:这件事他是要负 责任的。一定给大家一个答复。   此后,张庚再没有管那个姓栾的叫小栾了,而我们却还是小栾小栾地 叫着。   我的公开信也递交到文化部。一天我忽然接到通知,说作家出身的文 化部部长要接见我。我紧张得连觉也没睡好。脑子里反复琢磨自己当如何 回应部长的垂询,细细编排自己该怎样简明扼要地介绍单位评职称的情况 。   记得那是一个周六下午,我穿着白衣黑裙,手提包里装着材料,跨进 了部长办公室。部长随便又平易,倒了一杯茶。上级和下级对面而坐。接 着,他问我的出身,问了我的学历,问了我的家庭,问了我的父母情况, 还问了我为什么坐牢……我是有问必答,且心生感动。瞧,咱部长多好, 那么关心“普通一兵”。谈话的时间不短,记得在此期间,部长还接了胡 绳同志打来的电话。好像对方有件什么事要办。部长说:“我是晚辈,自 然是我该上您那儿办事啦。”     部长对我的询问结束,我们的谈话也跟着结束。我被礼貌地请出了办 公室。“那我们单位评职称的事儿呢?”出了门的我,扭脸儿叫了起来。 “哦,有关部门会办理的。”部长如是说。   几天后,部长对他的一个新疆朋友说:“我见到章伯钧的女儿了,她 好像有点儿神经质。”我听了这个新疆朋友的转述,霎时胸口憋闷,监狱 养出的老毛病犯了——不禁破口大骂:“王八蛋!”新疆朋友很害怕,劝 我别骂,说:人家是部长。我高喊:“本不该骂人,可现在我都神经质啦 !还不该骂?”新疆朋友走后,我的眼泪簌簌而下。我不禁想起了张庚, 想起了他召集的座谈会,想起了他那专注的目光,想起了他说自己“高高 在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戏剧界搞起了评奖。先是剧协搞,设立了梅花 奖,曹禺奖。后来文化部也搞,设立了文华奖。再后来宣传部也搞,设立 了五个一工程奖。登时,戏剧界沸腾了,热闹了。演员、导演、编剧、作 曲、舞美一齐朝它飞奔而去。又不知什么时候,兴给评委送礼了。最初的 礼物是土特产,后来升级为红包。当然,不是每个评委都送。送能送的, 不送不能送的,张庚属于后者。一次,广西的某个剧团进京演出,由广西 有名的老演员挂帅。剧团做东,在一家餐厅与首都戏剧界见面。宴毕,广 西的一个同志给每位北京来宾递上一个牛皮信封,所有的人都明白那里面 装的是啥,故无人拆看。递到张庚的面前,老人家还以为是戏票、通知之 类的东西,便打开了:原来是二百元人民币。   张庚把钱和信封往餐桌上一扔,对坐在自己身边的广西一号女演员说 :“××同志,你请我们吃了饭,怎么还要送钱?”××同志的脸涨得通 红,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大家都愣在哪儿,场面尴尬又有趣。张庚丢下信 封走了。     后来,送红包的方式有所改进,改进为送到评委家中。一个冬日的周 末,我在张庚家里吃晚饭——涮羊肉。饭后约八点来钟,门铃响了。我去 开门,一个相貌清秀、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的女子站立在门口。脸色疲惫, 神态胆怯的她,自报家门:“我叫×××,是北京京剧院的演员,想拜望 张老。”     我忽然想到:眼下正值评奖前夕,她恐怕是为奖而来。于是,本打算 告辞的我,决定暂时不走了。张庚夫妇在客厅里接待客人,我则坐在紧挨 着客厅的书房里,隔墙旁听。×××说:“我快满四十五岁了,想参加这 次梅花奖的评选。”梅花奖的评选规则是限于四十五岁以下的演员参评, 故张庚夫妇一致鼓励她参评。这个女演员说,自己已经报了名,剧院领导 也很支持。但是,她发现一起参评的演员都在走“门子”,送红包。尤其 是外地的演员,有剧团、文化厅(局)的支持,开着公车,拿着评委的家 庭地址联络图积极奔走,且出手大方。而自己则腰无分纹,剧院也是一贫 如洗。院长对她说:“咱们连发工资都困难,哪儿有钱送评委?”话说到 此,这个女演员的声音已带了“哭腔”。     这时,我只听见张庚问:“那些参评的演员是不是都在送钱,送礼? ”  对方怯生生答:“是的,个个都在送。”张庚大声说:“我告诉你 ——如果大家都在送,就等于都没有送。你回去安心准备演出。把戏演好 了,不用送礼,肯定也能获奖。”“张老,真的是这样吗?”张庚没有作 出回答,只是说天色已晚,气候寒冷,快回家吧。   一个多月后,梅花奖揭晓。我从报纸上看到,那位唱青衣的北京女演 员评上了。名次是按得票多少的顺序排列的。她排在倒数第二、三的位置 。   文华奖是政府奖,分量自然比梅花奖重得多,评委会的规模与结构也 更为庞大。主任由一个爱好戏剧、喜欢演员的副部长亲自担纲。评委多由 文化官员组成。其中包括文化部的艺术局局长、副局长、戏剧处处长、副 处长、直属院团领导,还有来自外省文化厅的厅长、副厅长。张庚和另外 一两个专家被聘为顾问。   这个奖因官方色彩而受到普遍重视,竞争激烈,评议也激烈。张庚看 戏认真,评戏也认真。他对于只看重内容,一味强调题材的倾向是不满的 ,认为戏曲创新已经到了必须讲究形式的阶段。然而,评选的结果令他失 望,一连两天的情绪都不好。第三天,正好在研究院出席一个什么会。散 会时,他对也是文华奖顾问的一个同事说:“不知道你是怎么一个态度, 反正,明年的文华奖若再叫我当顾问,我是不接受的。所谓的听取专家意 见,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还是长官意志。”   那位同事对张庚的观点非常认同,也当即表态,自己明年也不参加了 。第二年,我发现只有张庚不是顾问。别人仍在以当文华奖评委、顾问为 荣。     生活中的张庚,态度安详,表情有些漠然,却不忧郁。目光散散的, 说话的语调低缓。前额的皱纹和略微下垂的嘴角,总显出一种历尽沧桑的 疲惫。而掩盖于安详神态朴实外表之下的,是火,是爱,是热情。   张庚出生在湖南长沙,母亲曾宝菱是曾国藩的重孙女,习诗书,通文 墨。年幼的张庚,是从母亲那里接受文化启蒙教育。父亲姚源纶虽官宦出 身,却是个吟走文人。他不谋职当差,不存恤妻小,一生无所作为,浪迹 天涯。1950年,仍不肯就范于社会规则的他,就范于家庭。他厨艺高超, 一日三餐亲自掌勺。当家人津津有味地吃饭,他就坐在一边津津有味地看 戏文,读唱本。父子之间淡如水,轻如云。然而于父亲去世入殓之际,第 一颗铁钉在敲击声中钉入棺木,张庚仰天痛哭。其声哀,其情恸。那清淡 似水如云的骨血关系,原是一把刺入深心的锋刃。   进入九十年代,我去张庚家里闲聊的次数越来越多。老人也寂寞。      有一次,我指着他家客厅里的两个多宝阁,说:“张老师,你这个多 宝阁里配置的瓷器小摆件很不错。款式错落,颜色各异。”     老头儿听了一下子兴奋起来,提高了声音说:“诒和,我要是不搞研 究,自以为还有两件事可做。”     我说:“你都这么老了!除了研究,你还能干啥?”张庚站起来,让 我看看他陈设的几套茶具。说:“这是我摆放的。你觉得怎么样?”“挺 好。”他得意地说:“我可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室内设计。”我大笑 不止,遂问:“那第二件呢?”张庚坐回沙发,对我说:“搞创作。”   我又笑。等我笑够了,张庚说:“我一直想写一本书。”“你想写自传 吗?”张庚摇摇头。“我想写一个人。”“写谁?”我问。“玄奘。”我 暗自吃惊:怎么和我翦伯伯(伯赞)晚年的心思一模一样?便再问:“你 为什么要写他呢?”他告诉我,自己这辈子最钦佩的人,就是玄奘。   我说:“你是共产党员,最该钦佩的人当是马克思才对。”张庚说:“这 事和政治思想无关。我对玄奘的兴趣从青年时代就开始了,并保持到今天 。可惜一直没有时间。等我彻底闲下来,就一定去做。”接着,他向我介 绍了玄奘的一生。并说:“专心于一件事,由始至终,无一日懈怠。其间 无论遭遇怎样的险阻艰难,百折不回。这就是我特别尊敬和钦佩的人了。 ”     我一直等着他闲下来。但到死,张庚也都没有闲下来。     玄奘没能来到他的笔下,却一直搁在他的心里。有时,我觉得他的精 神就很像玄奘。   张庚是个老革命、老党员、老延安。他的理论著述渗透着历史唯物主 义和辩证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每年的五月,张庚都要撰文纪念毛泽东延 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的发表——重申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命题。他 在理论上,也是懂得政治的。我平素在私人场合就听他讲过一些很精辟的 政治见解。比如,在议论中国现代化问题时,张庚一语惊人。说:“中国 现代化的关键是对农民的改造。农民造反的理想是什么?就是——我要坐 了金銮殿,就干他娘娘。”但进入现实环境,张庚的政治表现常常又不怎 么杰出。可以说,他一直是戏剧界右倾思想的代表。四十年代在延安,毛 泽东强调文艺要为工农兵服务,张庚却不识时务地为戏剧的正规化、专门 化辩护,在戏剧系按斯坦尼体系教学,排演《日出》等大戏,并说“我们 共产党的文化运动搞了那么多年,难道不要提高吗?”。六十年代,关于 “封建道德问题”的一场讨论,由于坚持“封建道德的全民性、继承性” 等观点而被《戏剧报》批判了整整三年。后被弄到徐水的一个县,去当个 县委副书记。“文革”中,张庚成为反动学术权威,批判,检查,抄家, 劳动。到了七十年代,由于他不明党内斗争的底细,在批邓运动中由别人 代笔写了一篇批邓的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上。不久邓大人复出,他 又不像同写批判文章又同登于一版的名医学习,及时道歉自责。总之,张 庚一生屡遭贬斥,长期被权势冷落,好在他始终没有多少仕途之想。学术 研究是他的最佳生活方式。他曾对我说:“如果开一整天的会,没有写字 读书,我就觉得这一天是浪费了,心里很别扭。”     张庚在世时,我们曾经认为老学者应该给年轻学子腾腾地儿,挪挪窝 儿。现在他走了,腾了地儿,挪了窝儿。却无人能填补,亦无人可企及。 留下的,是永远的空白。更为重要的是:透过他的经历和著述,人们看到 了一代知识者的苦苦追求和挣扎。在这动荡纷乱的时代,身处风云变幻之 中,张庚始终监守住自己的精神阵地,坚守住自己的道德、情操、人格与 价值。面对说不尽的太平盛世和看不够的繁华夜景,我们这些现代人在物 质主义的重压下,早已没有了灵魂的栖息地。从这个意义上看,一生从未 红火过的张庚,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再说,具有学术震撼力的巨响, 可以是沉寂。陈寅恪是沉寂的,钱锺书也是沉寂的。     张庚和那一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具有知识者和革命者的双重身份。处 在那样一个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时代。一颗忧国忧民之心,使他们对现 实社会无比关注,热血沸腾地投身其间,义无返顾地担当起匹夫之责。然 而,他们的真正兴趣志向在于埋头学问,著书立说,兴办教育,无须假于 政治或仕途以求名利。这样,他和翦伯赞等一批马克思主义学者,一入世 ,即脚踏政治、学术两只船,游弋于学海、宦海之间。而学术和政治之间 的碰撞、磨擦,不但使他们很难保持内心的平衡,且给他们人生带来许多 的遗憾和精神苦闷。所以,以一种颜色,去涂抹他们的底色,都是不行的 。     不错,张庚是共产主义的追随者,但他更是一个文化的信奉者。他一 生孜孜以求的目标和为这个目标所付出的全部心血,说明在灵魂深处他相 信,只有文化才最终具有穿越时间和征服人心的力量。“人生不朽是文章 ”。而这,才是他底色中的主色。你是一朵鲜花也好,你是一株野草也罢 ,当有自己的样式和表现。张庚是有自己的样式和表现的。   2000年春,我的丈夫(马克郁)身患绝症。我在绝望与希望中徘徊, 他在挣扎和放弃中穿梭。二十载平淡夫妻,在这最后的岁月进入了痛绝空 无之境。一年后,花正飘落之际,丈夫最后拉了拉我的手,叫了声“小愚 ”,倒在去医院的路上……已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接触死亡,但这一次我 深感天命之不可强求。     我独自归家,对着同样落泪的小狗,生离死别,一时尝尽。入夜,春 风如丝,泪水如雨。一个孤立无援的我,已无法承受那四面涌来的感情。      突然,有人叩门。张庚的夫人张玮,素衣裹身,带着白菊,站立在我 的面前。我说:“这么晚了,还来?”她答:“是你的老师一定要我来的 。”说罢,递给我一封信。是张庚写的,那上面歪歪扭扭写满了劝慰之语 。张庚因患眼疾,连电视都已不能看了。这信,不知是怎样写的?又写了 多久?     后来,我又得知:张庚下午听到噩耗,十分难过。张玮宽慰他说:“ 诒和很坚强。”张庚半纠正、半补充地说:“她还很重感情!”我嚎啕大 哭。原来,心是可以触摸的,片言只语,可使人魂悸魄动。处在绝境中的 我拿起了笔,开始了对往事的回忆。第一篇、第二篇稿子,我送给张庚, 请予指正。文章是由张玮读给张庚听的。夫人读罢,说:“我要劝劝诒和 ,别写从前的事了,人太痛苦。还是向前看吧。”     张庚摇头,说:“你是劝不了她的,她是一定要写的。”  2003年 ,张庚病重住进了医院。一进去,院方即问:(患者)是一线?还是二线 的?没两天,就下了病危通知。但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副委员长要来这 里探视另一个病人。为了安全,把已经昏迷、且切开喉管的张庚从病房里 拉出来,塞进另一个房间。等我们的人民公仆走后,再又推回原位。我和 同事们听了,除了愤怒,还能怎样?老延安敌不过新权贵。   生与死的距离,原本就是很微小,一口气就能跨越过去。一个秋日, 张庚踏上了归途,捐出自己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份力量。   “叶落人何在,寒云路几层”。这个世界熙熙攘攘,大家各自忙碌, 很少知道心中所想。张庚在我心里,是一位白发皤然的得道高僧,而我是 一个永难阐悟人生真谛的愚钝弟子。如今,我们这些学生也年华老去,来 日无多。但我们应像他那样,不妄求,不苟取,望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走 去。     2004年2月初稿于香港中文大学  3月定稿于北京守愚斋   注释①  张庚(1911—2003)原名姚禹玄,1911年1月22日生于湖南长沙 。1927年毕业于长沙楚怡学校,后进入武汉黄埔七分校。当年考入上海劳 动大学。1931年在武汉参加左翼剧联武汉分盟,1932年在上海参加中国左 翼戏剧家联盟。1934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并担任左翼剧联常委。在此期间 ,编辑《生活知识》等刊物,撰写戏剧理论文章,并根据梅里美小说改编 了话剧《秋阳》。抗日战争爆发,率蚁社流动演出队沿江演出。1938年到 达延安,任鲁迅艺术学院戏剧系主任,1946年任东北鲁迅文艺学院副院长 ,编辑《人民戏剧》月刊。1949年后,历任中央戏剧学院副院长,中国戏 曲研究院副院长,院长,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 ,名誉主席。中国戏曲学会会长。先后担任《戏剧报》《文艺研究》主编 。是第六届、第七届全国政协委员。国务院第一届学位委员会学科评议组 成员。2003年9月23日病逝,享年93岁。     著有《戏剧概论》《戏剧艺术引论》《话剧民族化与旧剧现代化》《 新歌剧论》《论戏曲表现现代生活》《戏曲艺术论》等。主持和主编《中 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戏曲选》《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曲艺术概论 》《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当代中国戏曲》《中国戏曲志》等。 注释⑵李康华《中国大陆话剧现况》,刊于《明报月刊》第14卷第1期,1979 年1月号。     注释⑶中国艺术研究院从1978年至2003年期间,办公地点为北京前海 西街17号(恭王府),故戏剧界习惯性地将张庚及其领导的戏曲研究队伍 ,称之为前海学派。     注释⑷周贻白(1900-1977)原名周炳垣,一作夷白,曾名一介,慕颐 ,笔名六郎,剑庐,云谷,湖南长沙人。幼年丧父,少年辍学。做过文明 戏、湘剧、京剧、杂技演员。1927年参加南国社,1929年至1934年在福建 泉州、厦门等地教授国文。1935年与阿英同组新艺话剧团,嗣后在中国旅 行剧团及新华、金星影业公司等处从事话剧、电影剧本创作。在上海美专 、复旦大学等校讲授国文。1949年前著有《中国戏剧史略》《中国剧场史 》《中国戏剧小史》,编写《朱仙镇》《李香君》《花木兰》《红楼梦》 等影剧作品。1950年任教于中央戏剧学院,著有《中国戏剧史》《中国戏 剧史讲座》《中国戏剧史长编》《中国戏曲发展史纲要》《中国戏曲论丛 》《中国戏曲论集》《戏曲演唱论著辑释》等。   注释⑸⑹资中筠《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也谈学术腐败》,刊于《随笔 》2003年第1期。注释⑺目连戏,为中国戏曲传统剧目中以目连救母为题材 的大小戏的统称。也是中国戏剧史上流传最广泛、历史最悠久的剧目。傅 相一家三代为佛徒。傅相死后,妻刘青提(又名刘四娘)破戒杀生,大开 五荤。刘死后被打入阴曹,受苦刑惩罚。其子傅罗卜(即目连)前往西方 求祈佛祖,佛祖赐“盂兰盆经”和锡杖,以救其母。目连历尽艰险,游遍 地狱,寻母劝善。后一家团圆。唐代敦煌宝卷《大目乾连冥间救母变文》 是现存最早的说唱本。后有明代郑之珍《目连救母劝善戏文》、清代张照 《劝善金科》。四川的川剧高腔,湖南的湘剧、祁剧、辰河戏,福建的莆 仙戏,江西的弋阳腔,浙江调腔和绍剧都有目连戏。鲁迅文章里所提及的 《女调》、《男吊》、《无常》均为绍剧目连戏。     注释⑻傩戏既是为请神敬祖的祭祀,又是为驱灾疫、祈吉祥的活动。 由于这种活动带有戏曲的形式,故祀神又娱人。演出以氏族为单位,由宗 族内部选派男丁扮演,无职业班社和专业艺人。轮流到各村镇祠堂演出, 扮演者均戴木制或皮制、纸制彩绘面具(俗称“面子”),表演古朴粗犷 ,颇具古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傩戏宗族活动有迷信色彩,曾单 独以傩舞演出,作为民间艺术节目,参加业余文艺会演。近年来在广大民 间,每年仍然沿旧习演出,但对有迷信色彩之迎神、送神、请神等活动, 皆有所减免。   -- The Chinese V.I.P Reference ┌──┐  editor@bigNews.org The Best Chinese e-Magazine │则兼│  http://bigNews.org i SUPPORT FREEDOM OF SPEECH │明听│ 国际统一刊号ISSN:1097-2625 ──────────────└──┘──────────────